【原文】
石可破也,而不可夺坚;丹可磨也,而不可夺赤。坚与赤,性之有也。性也者,所受于天也,非择取而为之也。豪士之自好者,其不可漫以汗也,亦犹此也。昔周之将兴也,有士二人,处于孤竹,曰伯夷、叔齐①。二人相谓曰:“吾闻西方有偏伯焉,似将有道者,今吾奚为处乎此哉?”二子西行如周,至于岐阳,则文王已殁②矣。
武王即位,观周德,则王使叔旦就胶鬲于次四内③,而与之盟曰:“加富三等,就官一列。”为三书,同辞,血之以牲,埋一于四内,皆以一归。又使保召公就微子开于共头之下,而与之盟曰:“世为长侯,守殷常祀,相奉桑林④,宜私孟诸。”为三书,同辞,血之以牲,埋一于共头之下,皆以一归。
伯夷、叔齐闻之,相视而笑曰:“嘻!异乎哉!此非吾所谓道也。昔者神农氏之有天下也,时祀尽敬而不祈福也;其于人也,忠信尽治而无求焉;乐正与为正,乐治与为治⑤;不以人之坏自成也,不以人之庳⑥自高也。今周见殷之僻乱也,而遽为之正与治,上谋而行货,阻丘而保威也。割牲而盟以为信,因四内与共头以明行,扬梦以说众⑦,杀伐以要利,以此绍殷,是以乱易暴也。
吾闻古之士,遭乎治世,不避其任;遭乎乱世,不为苟在。今天下暗,周德衰矣。与其并乎周以漫吾身也,不若避之以洁吾行。”二子北行,至首阳之下而饿焉。人之情,莫不有重,莫不有轻。有所重则欲全之,有所轻则以养所重。伯夷、叔齐,此二士者,皆出身弃生以立其意,轻重先定也。
【注释】
①伯夷、叔齐: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。相传孤竹君遗命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,叔齐让位给伯夷,伯夷不受,叔齐也不肯即位,两人相继逃走,后一起投奔周。周武王伐纣,两人曾谏阻。武王灭商后,他们耻食周粟,饿死在首阳山。②殁:死。③叔旦:即周公旦,武王之弟。就:到……去。胶鬲:殷的贤臣,最初贩卖鱼盐,后由周文王举荐给纣。次:当是衍文。四内:古地名。④相:等于说“使”。桑林:乐曲名,为殷天子祭祀之乐。
⑤乐正与为正,乐治与为治:大意是,百姓乐于公正,就帮助他们实现公正,百姓乐于太平,就帮助他们实现太平。与:连词,因,就。⑥庳(bì):低下。⑦扬梦:宣扬武王承受天命灭殷的梦。事见《周书·程寤》,今已亡佚,《太平御览》五百三十三载其大略。大意是,周文王妻梦见商之庭长出荆棘,其子姬发取来周庭的树植在宫阙之间,化为松柏。文王得知后把姬发召来,在明堂拜谢吉梦,这个梦兆示姬发从皇天上帝那里承受了商的天命。说众:取悦众人。
【译文】
石头可以破开,但是不可改变它的坚硬的性质,朱砂可以磨碎,但是不可改变它朱红的颜色。硬度和颜色分别是石头、朱砂的本性所具有的。本性这个东西是从上天那里承受下来的,不是可以任意择取制造的。洁身自好的豪杰义士,他们的名节也像这样不可沾污。从前周朝将要兴起的时候,有两位住在孤竹国的贤士,名叫伯夷、叔齐。
两人一起商量说:“我听说西方有个西伯,好像是个仁德之君,既然这样,现在我们干吗还待在这里呢?”于是两人向西到周国去了,走到岐山南面,文王却已经死了。武王将登位,宣扬周德,派叔旦到四内去找胶鬲,跟他盟誓说:“让你俸禄增加三级,官居一等。”准备三份盟书,文辞相同,把牺牲祭品的血涂在盟书上,一份埋在四内,两人各持一份而归。
武王又派保召公到共头山下去找微子启,跟他盟誓说:“让你世世代代作诸侯之长,奉守殷的各种正常祭祀,允许你供奉桑林之乐,把孟诸作为你的私人封地。”准备三份盟书,文辞相同,把牺牲祭品的血涂在盟书上,一份埋在共头山下,两人各持一份而归。伯夷、叔齐听到这些之后,互相望着笑道:“嘿!跟我们原来听说的不一样啊!这不是我们所说的‘道’。
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的时候,四时祭祀毕恭毕敬,但是不是为了求福;对于百姓,忠信为怀尽心治理,而无所求;百姓乐于公正,就帮助他们实现公正,百姓乐于太平,就帮助他们实现太平;不利用别人的失败使自己成功,不利用别人的卑微使自己高尚。如今周看到殷邪僻淫乱,便急忙帮它纠正,替它治理,这是崇尚计谋的做法,借助贿赂,倚仗武力,炫耀威势。
把杀牲盟誓当做诚信,依靠四内和共头之盟来宣扬德行,宣扬吉梦来取悦众人,依靠屠杀攻伐攫取利益,用这些做法承继殷纣,这是用悖乱代替暴虐。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,遭逢太平之世,不回避自己的责任;遭逢动乱之世,不苟且偷生。如今天下黑暗,周德已经衰微了。
与其依附周使我们的名节遭到沾污,不如避开它使我们的德行保持清白高洁。”于是这两个人向北走,走到首阳山下,饿死了。人之常情,无不有轻重。有所重就会保全它,有所轻就会拿来保养自己珍视的东西。伯夷、叔齐这两位贤士,都舍弃生命以坚守自己的节操,这是由于他们心中的轻重早就确定下来了。